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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清早在機場候機室裡,坐在右邊的那位刻意用牛仔套裝掩飾,卻忘記遮掉背包上的大名牌以及無名指上閃亮耀眼的大鑽戒的「貴婦」,不停用手機詢問辦公室的對方:『早上股票怎麼樣…把XX處理一下…那張…』;左邊的中年男人冷冷地用手機跟對方說:「…又跌啦…認賠吧…算了…放著等我回來再…」基金股票我沒買,卻也因著「跌跌不休」的哀怨聲息以及綠油油的畫面跟著煩躁不安起來;出門前向友人借了本「飢餓百年」中國簡體字小說,趁著與日本客戶在中國廣州塘夏之間出差的路程,無法釋手的偷閒翻閱。書裡的劇情竟然與不斷在中國電視新聞報導播放的「毒奶粉」以及日本客戶黑著臉向我抱怨生意難作的聲浪,同樣教人怵目驚心、相同使人攪痛折磨。從小到大「未雨綢繆,杞人憂天」是天性,總是處處小心謹慎事事預設狀況,可能是大了歲卻小了膽,因著回憶弟弟的歷年劫難,竟也在一波一波的記憶裡,淪陷於重重的苦惱深淵裡無力自拔。

我非常疼愛我唯一的弟弟與妹妹,從小就是。母親過世以後,更視他們為一生中唯一的朋友。弟弟從小性情就好,會撒嬌,愛笑,膽小。記得有次母親忘情地看著已經開始禿的頭底下那張笑臉的時候,情不自禁地轉過來對著我說:「汝阿迪阿…汝看這張面…笑起來捺耶家古錐…」(你看你弟弟這張臉,笑起來怎會這樣可愛呢…)「哈哈哈…媽媽…沒有人這樣迷戀自己的小孩啦…」嘴裡說著卻也頻頻點頭回應。

從來沒有想過,長大以後的弟弟竟然變得很會理財,或許是長大以後的眼光向上提升,娶個有「幫夫運」的好老婆,反正年歲越長頭髮就越來越少,錢卻越來越多。年年換車越換越大;雖然不是年年換房,還是越換越大。去他們家作客,要能在地下室唱完卡拉OK,就沒有時間去四樓洗三溫暖烘烘烤箱。

小時候他總是安安靜靜的「使壞」;媽媽的怒斥聲,老遠就可以嚇得他直哆嗦,更遑論母親的藤條舉多高,他哀求認錯的聲波也會有多高。他就真的很像「弟弟」,賴著將大腳ㄚ子舉得高高橫跨我腿上,到五專還經常要我幫著剪腳指甲;趴在我的書桌閉著雙眼說:「姐…我好累…想睡…」「去睡啊…」我說。他竟然說:「…可是我打不開眼睛…看不到路…」在我幫他撥開眼皮後道聲「晚安」,才拖著拖鞋批批拍拍的走開…那時候都已經國中要畢業了。這樣膽小的小男生,認誰都不會聯想接二連三與災難一同攜手成長。

國中二年級某個夏天週日,十一點左右,媽媽開始預備午餐,弟弟自告奮勇說要幫媽媽去買「豆腐」,讓媽媽煮蕃茄豆腐湯。最後,那天中午的蕃茄豆腐湯沒有煮成,蕃茄蛋花湯是有擺上桌,只是全家就缺他一人,有沒有把飯吃完,現在不記得了。騎著腳踏車跟媽媽要了二十元去買豆腐的弟弟,從早上十一點出門直到下午二、三點都不見人影…當時我國中三年級,心裡很害怕很緊張,母親鐵青著臉悶坐廚房邊上的餐椅,沒有人敢出聲,甚至沒有人敢問,三十好幾年前沒有呼叫器,更沒有手機,說真的,當時我們家連電話都沒有。任何事情,都只能咬著牙忍住氣蹲坐家中慢慢等。

我記得我搬了張小板凳,坐在家門口左顧右盼。老家門前就是縱貫線,從台中到豐原從豐原去台中的車輛週日午後穿梭不曾停歇過,那時候相信自己望穿的不僅是秋水,根本是直穿過台中市區似的遠,引長的頸深信也足以貫穿地平線。三小時彷彿三年一樣久,當遠遠看見弟弟緩慢地踩動車子烏龜似的挪動往前,現在想來,頗有見到「梁朝偉」這國際巨星本人般的興奮瘋狂,邊衝進屋裡邊大聲尖叫:「…媽媽…阿迪回來了…回來了…」然後又跳到路邊不停地跳躍揮舞雙手,那般景象絕對與凌波當年抵台萬人空巷夾道歡呼沒兩樣。

只是,只是,尖叫歡迎聲立即被弟弟跳下車後,立在那裡的「慘狀」模樣取代成無盡的痛楚的哀號:「…媽阿…媽阿…快啊…阿迪受傷了…」弟弟全身是血,因為夏天穿著短褲而露出的兩條腿幾乎無一處完膚,已經變成烏紅色的血塊就懸在掉下的那片皮肉上;臉頰也是擦傷,手肘手臂還隱隱約約滴流著血漬;上身那件白汗衫,除了畫破痕跡以外,全是泥污……媽媽從屋裡衝出來,第一眼瞧見弟弟那模樣時候,一瞬間我有種感覺,媽媽又想揮舞藤條扁人,她兩隻眼睛頓時像極了受到驚嚇的牛眼,比我張著嘴拼命呼喊隔壁鄰居救人的嘴還大,她驚嚇的臉與漲紅的脖子比當年逛大街的青面獠牙七爺八爺還扭曲還紅,媽媽慌張地跑進跑出…弟弟很痛楚的站立門口,不發一語。那時候家裡沒有男人、沒有摩托車,我直接衝到隔壁呼天搶地高喊:「張伯伯…快點快點…你可以載我弟弟去醫院…」看著弟弟甚至無法平坐在張伯伯摩托車的後座上,因為疼痛整個臉扭曲變形,我淚流滿面萬般不捨,摩托車噗噗急速離去留下那股濃膩難聞的白煙直搗腦門,猛然間想起厲聲問媽媽:「…你怎麼只是塞錢給阿桑…你怎麼不跟著去…」再次被嚇壞的媽媽,跌坐客廳椅子好久好久都說不出話來…直到母親生病過世前,偶爾仍然回味起往事既不捨又不解地「…嘎我恭麥買豆腐…叨不轉來…三點鐘即轉來歸深孤全傷…」(跟我說是去買豆腐,就這樣沒回來,三小時以後一回來全身都是傷…)

那個早上,弟弟辯稱豆腐真的買了。只是「念頭」裡的小精靈又轉了一個彎,把車子騎往山裡去,說是有同學要送水果讓他帶回。弟弟在載有一袋全家等著下鍋的豆腐與從沒被看過的水果,就在回程的下坡山路上,煞車不住連人帶車由山頂直直滾落到半山腰,最後被一棵大樹又連人夾車的給卡住。感謝主保守,「三度」保住小命。可憐的是,正午的山谷間四下無人,要有氣息的恐怕只剩下樹上的鳥兒,而「鳥家人」也只會怪怨弟弟擾牠午睡清夢,難道還能再從半山腰間「伸手」拉他上去?


據弟弟的回憶,說是最後他自己慢慢地拉著車子爬上小路。在山路邊動手把腳踏車調整一番,拖著滿是傷痕以及痛到不行的身體,緩步踩著摔壞一半的「鐵馬」數小時後「平安」回到家。至於到底是哪種水果,山谷到底有多深,事隔四十年真的不復記憶,混亂之前與之後,也不曾再問起。

依稀記得弟弟休息了好幾天,我半哀求半憐憫地求他說:「阿迪啊…每三年你就大難一次…也已經三次了…破三了…求求你…就別再嚇我們了…」從那天起,我好像不曾再憂心過他,因為相信歷經數次劫難的他,會更加珍惜生命、更懂尊重生命、更能大愛生命。

事實上,他也是的。如今的他,今年要滿五十歲了。擁著聰明又會馭夫的美麗老婆,一雙漂亮伶俐到不行的兒女,錢應該還夠用,房子也很大,車子更是上下疊放著…

身為姐姐的,深深相信,他不是因為「幸運」三次大難不死;而是他一直都被層層的「保佑」著。

完筆於中國廣東東莞塘夏金湖粵海酒店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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